正值韓戰五十年的當兒,美國人終於醒悟過來,他們其實也有種種理由為這 冷戰的實際交鋒說點什麼,做點什麼,尤其是那場戰爭所面對的偌大陣營哄散崩 潰之後。
可惜我們還有好多人仍舊陷在夢境,壹遍遍地重溫那不知究裏的美夢,不願 自拔。如果說美國人曾經傷心地評價這場第壹次沒有打贏的戰爭為四錯之戰:錯 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與錯誤的敵人打了壹場錯誤的戰爭,那只能說他們很清 楚,在跳入壹場所謂的“聖戰”之後,他們意識到被真正的對手耍弄了壹場,作 了鬥牛之戲,想做大,打成真的蘇美壹決,大不了;想做小,化成巨石壓卵,可 又小不了,被世人描繪成戰爭販子,終難自拔,只好早求退出尷尬處境。對手的 慘而不驕,就壹定是我們自大心理的發端?我們中國人,我們中國的軍人我們中 國的軍事戰略家們就可以借對手的悲酒當歌,自家彈冠相慶?在這點上我有理由 認為,美國人起碼比中國人思考得更深壹些。在“四錯”的書面語言之後,妳可 以讀到的壹句心意,只能是“便宜了斯大林那斯”,因為即使沒有占到中朝的油 水,中朝仍舊不是美國人國際戰略圖譜上的真正對手。美國人是不是壹種自以為 是的資本主義陣營頭領心理,可以對照我們自己的社會主義陣營嘍羅心理,就能 夠看得稍微真切壹些。
五十年後,美國人仍舊可以說自己抵抗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所謂的社會主 義陣營氣勢洶洶的擴張之勢,使即將暴發的全面熱戰化作軍事政治全面對峙的冷 戰,才有日後的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矛盾激化而不攻自破。他們的軍隊雖然當時 沒有全勝,可是他們也沒叫他們的對手跨越雷池半步,從這點上說,他們當時的 非勝又是今日必勝的必然前導。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韓戰作為壹個重大歷史事 件確是應該認真研究的。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半個世紀,但中國人這壹方,讓我們就幹脆忘卻朝鮮的社 會主義招牌而排除對它及其對此戰的額外評議,真正的、非官方的歷史評價方才 開始。越來越多的歷史資料已經攤現在我們面前,許多人已經說起種種反思,但 是,比較令人可以接受的大圖像還未得清晰明示。我雖然從未接受中國新生的中 國作為新型的社會主義共和國馬上招致美帝國主義的敵意而從側面而來的滅頂之 災的自我膨脹術,雖然我也曾直觀地高度評價我們的毛周及彭大將軍不惜豁出千 軍萬馬,為斯大林火中取栗的偉大國際主義犧牲,但那只是大的粗的圖像,若對 如此巨大的犧牲不作壹番認真的探討,我們在五十年後仍然對不起千萬在韓戰中 喪生的亡靈。
讓我們把戰爭分析的放大鏡頭推回五十年,再把超遠鏡頭加上,向遠再壹年 。壹九四九,是壹個劃時代的年月,中國大陸,天翻地覆,摧枯拉朽,改朝換代 ,厥有天下。獨立天安,遙指東南,我們的偉人有的什麼?貔貅百萬的武力,萬 眾歡騰的支持,以及最重要的,雄才大略,來日方長的余勇。但是,他老人家是 千征百戰中掙紮過來的人,躊躇之余,他又十分清楚地知道,任何最後關頭的大 意疏忽都足以導致半九十時的戰局反復,或前功盡棄,所以他高度警惕,敲響對 自己對部下的警鐘,並書入最光輝的詩篇:“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老人家真夠國粹,和平談判,兩雄妥協,共建新中國,那都是騙鬼的,中國 人的鴻門,吃得做不得呀!自從秦的壹統天下開張之後,中國人就只配接受獨裁 ,不是妳獨就是我裁,只可惜霸王還沒霸道到家。至於我們,當然不是傻帽宋襄 公之流,我們,是世界上數壹數二的獨自且成功地控制當今同時也是歷史上最大 壹支軍隊的最高統帥,這又是任誰任什麼時候都不得輕易否定的事實。
只有壹點,把壹九四九的雄心,變作壹九五零的可沽。
是哪壹點,使得余勇尚在,窮寇富酣,千古英雄,遂唱大海東濺?就那麼壹 點點世界政治天平上的傾動,把我們四九年指日南下的余勇,傾銷到冰天雪地的 三千裏江山。此中奧秘,可曾有人指點,此中辛酸,竟無得橇聱?
歷史的教訓,不宜輕易忘卻,留得些微記憶就可以作為打開世界軍事史上這 結死扣的鑰匙。四十年代末,中國在歷史上,尤其是中國共產黨人在世界政治力 量的平衡中,曾占據頗為微妙的地位──也正是這種撲朔迷離,引起有些人的高 度懷疑,鉤起另壹些人的萬種風情。這給了中國共產黨及其軍隊在大陸戰場上絕 對勝算。這點本錢是什麼,就是國際強人心目中的中共地位未定論。讓我們這麼 說吧,沒有哪壹方面認定延安窯洞裏的毛和他的共產黨是貨真價實的共產黨,權 且由他撲騰去:所以是蘇聯人不愛,美國人不煩。斯大林從來沒有正眼瞧過這個 犯上作亂的土包子控制下的亞洲黃禍之余,竟膽敢驅逐共產國際的代理人取而代 之。羅斯福及他在重慶和延安的顧問觀察家們則有心把壹半的賭註壓在叛軍的民 族主義的虛象上。雅爾加會談時,斯大林對中國領土及利益的覬覦,更使羅斯福 認為標榜極端民族主義的中國共產黨不會與斯大林以身相許,於是,深受蒙蔽的 美國人有心把中國的將來五十年的風水定在延安那個高唱紙老虎的人身上。
現在有人反對邊緣人,反對邊緣政策,可中國共產黨四十年代的生存法寶, 說白了,就是這種拿手的貨色。他能從延安出山直奔京都,其中全部奧秘,都在 這絕妙的腳踏兩只船上。說也難怪,他既不是二十八個半俄記布爾什維克,他又 篡奪了中國革命的領導權,這本身就是給世界革命導師壹個難堪。而他的非正統 非正宗非正學出身,把他置於國際非共產核心的支流中,使得他可以左右逢源。
如果說我們曾經是腳踏兩只船,也只能說是“用革命的腳踏兩只船反對反革命的 腳踏兩只船”的光輝典範,毛不就是看準了美國人更大更遠的投機心理嗎?所以 壹邊有斯大林全部奉送日本關東軍在東北的遺留家底,另壹方面有馬歇爾半心半 意的虛假調停──妳以為蔣介石的八百萬國軍都是吃素的?我看中國人加在新鬼 錄上的冤魂都只不過是美蘇兩家,壹人壹支蛐蛐草,在中國這個蓋世大蟋蟀罐裏 後恿前爭的遊戲消耗。只不過當此時也,兩只蟋蟀中的壹只還未打出最後的真正 歸屬牌。
虎踞龍盤慨而慷時,蘇美兩家的使館去留,就是這種三角關系的最好表現。 當蘇聯人還未全心地相信毛以前,美國人那壹廂情願來得是多麼迫切。如果腳還 可以再多踩壹會兒兩只順風之船,窮寇的末日就馬上到來──當然我說的這全算 馬後炮,偉人當時認為窮寇已經山窮水盡,美國人即使改轍換張去真正地出力挽 救蔣家王朝,也是死馬難活了。可惜智者千慮,在這壹點上,他對窮寇的基本估 價就已經大錯了,山可窮,水未盡,他的余勇即使有千軍萬馬,經此壹點調撥, 也只好陪伴我們新時代的傻霸王望洋興嘆、呆視窮寇自肥。
那麼他在忙什麼,他又在算計什麼?
他正在忙於心計,百般斟酌,探看怎樣討強人斯大林的好,以保住自己在貌 似強大的社會主義陣營中的壹席諸侯之位,算計怎樣重樹風幟,叫人相信自己實 心實意的“壹邊倒”。他不但知道自己在辛辛苦苦地用槍桿子打出政權,也清楚 地知道,如果沒有國際領袖斯大林的背書,他這個自封的主席,是主不了幾天席 的。自己的對美國壹方的保護色迷彩服是早該拋棄,要不然另壹方怎麼去取信討 好呢?但他真正不知的,是為這飄旗亮幟的“壹邊倒”,他將要付出的是何等代 價。他可以明明白白地發文,告訴艾奇遜,我們不是妳心目中情有所衷的自由民 主主義者,我們早就過了學習英美走資本主義道路那壹村了。但是不拿點實際的 東西給斯大林,誰能保證他的厥有天下,誰又能拿出硬通貨,來替他建設社會主 義好江山?
別了司徒雷登,迎來中蘇條約。直到這壹準軍事同盟條約簽字,毛算是有了 真正歸屬感,終於亮清了自家底牌。可討好了斯大林,也就不在乎另壹方的多情 反被無情惱。反正,這不已安全到達彼岸了嗎?沒有半遮琵琶,就難得天翻地復 ;沒有革命成功,誰也不希罕妳的“壹邊倒”;沒承想,沒有“壹邊倒”,余勇 待沽也了無銷處。
朝鮮戰爭,五十年後,說不上是中美三生石上舊賬消清,只能說是偉人為積 極的“壹邊倒”,從百姓身上索取的重大代價。
妳說,這就是余勇,這就是可沽待沽已沽的全部?非也。朝鮮戰爭爆發以後 的沽已經是被迫的、無奈的、不沽不行的沽。真正的余沽,還在余勇更盛時分。 妳想,朝鮮乃彈丸之地,養得了多少人,擴得起幾碼軍。金日成他就是紅心赤血 的共產主義戰士(或者說是封建王朝的始皇兒皇,大家不必計較名義上的差異), 他也沒有足夠的本錢發動壹場大戰甚至局部戰爭。
誰是朝鮮戰爭的主導?偉大的國際主義戰略家斯大林同誌。當毛親自叩門認 宗時,他已經為毛、為中國選擇了戰略取向。斯大林同誌高瞻遠矚,看到世界局 面兩大陣營二分天下的相持階段的到來,他壹心要向國際帝國主義發起攻擊,解 放世界上其余的三分之二的水深火熱中的勞動人民。打翻暫時平衡的突破點只有 兩個,這就是我在《兩德、兩金和兩中》壹文中提到的柏林與朝鮮──讓內戰挑 起爭端,讓傀儡先上場打開局面。蘇聯人自己不想卷入任何壹場戰爭,也不會輕 易鼓動朝鮮人去左傾冒險,可現在,試戈方勝,不可壹世的的中國人自己送上門 來,事情就不壹樣了。無論斯大林怎麼算計,中國人都逃不出圈套,所以,朝鮮 戰爭的戰略考慮,至此成熟。
三千裏的蟋蟀罐,即將開張,但是誰是中間的蛐蛐?那就看誰正好有高閣余 勇,待價而沽。大不了給他壹紙定心的“友好”條約,就足以迫他割讓壹兩塊草 水之原,再讓他奉上壹兩師兵力──中國人管兵叫勇,所以不下兩個師的朝鮮族 正規建制,我們的余勇,壹夜之間,號衣變換,割讓交接壹清之余,就從平常的 中國人民解放軍,升級成為偉大的世界人民解放軍,跨江去也。
這只是小批量的余勇初沽,但那是致命的沽法。雖然說中國人的幾百萬雄師 中,別說兩個師,就是兩個軍又能怎樣,可對金這個渾小子,兩個師的兵力從天 而降,不啻於他的再生爹娘加強心劑,他能不跳嗎?對中國來說,始沽兩師就等 於終沽全軍。毛倒是想先打折清楚自家的後院,再將余勇提攜小金。又要求斯大 林從中協調,保證小金不得私自妄動,壹定待解放臺灣的大局鑄成,再作節外生 枝。可妳若把足以支撐冒險的兩師血食先期過戶,妳就徹底喪失了先機,因為他 小子根本不是妳的師長旅長,哪能就由得了妳施令調遣。嘿,有妳今日余勇壹沽 ,不怕妳日後不被迫“誌願”,心裏暗樂的,除了金日成,就只有斯大人了。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賣了初輪,必有繼續,只不過真正大出血的就不盡限於 朝鮮人或朝鮮族人的血了,中華民族要為這可歌的余勇可沽百倍地倒貼上可泣的 民族全體的血肉,難道我們此沽賣得還少嗎?過去的“唇亡齒寒”是說不假道給 滅唇之兵,現在的同樣說法,倒隱去借予或奉予唇滅之兵的真事,我們可真正是 自欺欺人,哄騙全軍哄騙全國百姓。為傷心之戰而仍盲目叫笑者,看看是誰、在 賣什麼,再開始數錢吧!加問壹句痛的,難道我們的血肉模糊的“以齒護唇”的 偉大國際主義犧牲,保全了壹個純粹的封建小王朝,我們就犧牲得值得?再加問 壹句酸的,難道我們的機關算盡,就真的那麼靈嗎?
壹只大蟋蟀罐裏的糾紛還沒寫清,我們又全身披掛,縱身跳入別人的小蟋蟀 罐裏開鉗張翅,卻是“壹邊倒”的當然代價,是我們在友好賣身條約上的第壹只 血押。過去我們貶老蔣是美國人出錢出槍,老蔣出人打內戰,如今韓戰倒是外戰 ,可全是中國人在外國的土地上為另壹個外國人打第三個外國人,用自己的錢或 自己的債,用自己的槍用自己的藥,我們就覺得心理平衡了,就覺得自己光彩了 ?光想想我們的誌願軍,餓死凍殘的倒比戰場損員更慘重,我就沒法不想到“齒 替唇寒”,沒法不想到,那絕妙的四錯,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與錯誤的敵 人打了壹場錯誤的戰爭,用到我們自己身上同樣的十分合適之外,還要加上更錯 的壹錯,湊為五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為錯誤的主子,與錯誤的敵人 打了壹場錯誤的戰爭。
當然,應當強調的是,除了這些小錯,剩下的都是偉大。
最偉大的應數我們的軍隊,幾乎是赤手空拳單衣寒食,壹把炒面壹把雪的中 國人,把自己在蘇美爭霸的棋盤上壹介小卒的作用發揮到了極精盡善的地步,對 抗著武裝到牙齒的聯合國軍,幾經拼殺,不辱使命,終於未教胡馬渡陰山,紮住 了兩大陣營的原始釘點,贏得世界軍界政界人士的刮目相看。只此壹戰,中國軍 隊就足以揚名世界軍事史冊。
還要加上我們偉大的人民,偉大的前敵指揮,以及造成這壹切的、偉大的─ ─余勇。
<<萬維讀者周刊>> 第47期 (00/0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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